從幽谷回到光明
樾兒女士 (乳癌康復者)
訪問：王榮珍女士
資料整理：金龍先生
王婉珊女士
簡介：
兩次患上癌症、欠債、被家人唾棄，一個脆弱的女子要承受多少的打擊和傷痛。但當事人樾兒女士卻能憑着自己的勇氣和堅持一步一步的走出幽谷、邁向光明。而上天亦為她在人生旅途中安排一個又一個願意幫助她的人。照顧者並非局限於我們的親人，而是在塵世間有緣遇見的好心人。
第一部分——患癌前發生的事
第二部份——第一次患上癌症
第三部份——第二次患上癌症
第四部份——我的照顧者
第五部份—— 活好明天
第一部份——患癌前發生的事
我的名字叫做樾兒，這是我的化名，我實在也不想因為我在這裏的見證，而影響很多人。樾兒是我信佛的時候師傅給我的名字，樾兒的喻意，就是前面有兩棵參天大樹而我則站在後邊，這樣我的生命就有保障了, 我相信他給我這樣的名字，是因為他理解我坎坷的一生，希望能夠給我一些慰藉和最需要的安全感。
現在首先談一談我的遭遇，在2004年我做了一個令我終身後悔的決定。我是生長在一個比較傳統的家庭，有兩個姐姐和兩個弟弟。我爸爸早已不在而我媽媽最偏愛我兩個弟弟。在2004年那年，我其中一個弟弟因為炒孖展，輸掉了很多錢，連住宿的地方也成問題。由於我媽媽是住在他家中，為了防止媽媽流離失所，媽媽、弟弟和姐姐所有人都勸我把我自住的居所按給財務公司，拿出一筆金錢來接濟弟弟渡過難關。他們當時全部都告訴我，將來一定會陪我還錢的。我一向非常愛我的家人，覺得大難當前是應該同舟共濟的，所以便把我小小的房子——亦即是我僅有的資產——押給財務公司。但是我的房子還未供滿，所以每個月便要承受很大的財務負擔，在一方面要繼續供$9000的樓按, 另一方面需要還萬多至二萬元給財務公司。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美容師，俗稱打份牛工，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一筆數目了。
開始還錢之後，我慢慢覺得壓力很大，便回家向家人求救，滿以為他們一定會履行當日的諾言，幫我一同面對難關。誰知道我遭遇了人生最大和最痛苦的意外，就是他們全部都說，既然錢是我借的，當然是由我歸還了。我既失望又真的無法負擔，便常常去他們的家中糾纏也好求救也好, 慢慢關係便越來越差。我當時已經結了婚，但當我告訴我丈夫這情況時，他非但沒有說要幫助我，還冷冷的說：「一早叫你不要不自量力去貼外家，我係唔會幫你的。」失望和痛心一同摧殘我，令我精神變得不健全，上班也沒有心思，和朋友的關係也越來越疏離。
最痛心的一次是我去媽媽家中央求她叫其他姐弟幫我，她竟哀求我說：「阿妹，我們個個生活得好好，求下你同你老公搞掂，唔好再嚟騷擾我哋啦。」我記得那一天我聽到她這樣說，心簡直是碎成一片片。我含着眼淚一聲不響的離開她家，在我流蕩在冰冷的街上時，我告訴自己：「樾兒！你心息啦！世界上是沒有人會幫忙你的了！你自己想辦法喇！」
在沒有任何選擇之下，我唯有自己去面對，每天死做爛做，身體便一路一路的差，但是肉體的辛苦卻不及心靈的折磨——我無時無刻不能忘記我家人的背叛，和我丈夫的冷血。我常常耳邊都聽到他們說：你快啲死啦！有病就快啲死啦，我又不能申請公援，因為我有房子。我一直不肯放棄我的房子，除了是因為它是我所有的財產外，另一理由是一個頗為變態的想法，就是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贖回房子向他們那些出賣我的人說: 「你們看看 --- 我是行的！」再者，在我有一天離開世界的時候，我也會把房子捐給是慈善機關，不會留給他們任何人。我想他們都會後悔莫及。
第二部份——第一次患上癌症
但是壞事情還沒有完，原來真的是沒有最壞、只會更壞。在2007年，我忽然覺得有一點不舒服便去看醫生，醫生說我患了乳癌，要切除乳房。我害怕得不明所以，亦在無可選擇之下向我那冷血的丈夫求救，他竟然告訴我：「妳既然患了乳癌要去割除乳房，那便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那你不要怪我出去尋歡了。」我的心完全被粉碎！我想過離婚，但想到財產方面會極度混亂和更沒有支援，便把事情拖下了。後來那男人告訴我，他當是盡丈夫的責任也好、施捨我也好，搬離家後還會給我$3000一個月的生活費。其實我非常憤怒他這樣踐踏我的自尊，但形勢比人強，對我來說，一塊錢便是一塊錢。我便忍住眼淚，放下我最後一點的自尊去收取那被施捨的$3000。
在往後的日子，我便一個人孤身面對所有的治療和痛苦。為了每個月湊合二萬餘元的生活費和還錢給財務公司和樓宇按揭，我便在化療期間也不能停止工作。但我不知道公司是不是嫌我是一個癌症病人，竟然開除了我！在孤立無援的處境中，我唯有又一次放棄我自己的尊嚴，從我電話簿中找到約十個以往的客人，逐一打電話給他們說我自己現在自由身，在家中替人做美容和按摩，價錢當然是收得比店舖平了。逐漸儲到一些固定的客人，每個月也可勉強應付開支。但是在生意不好的日子，我在還完錢之後便真的是食飯錢也沒有了, 只可以喝水充飢。我身體越來越瘦，我的客人問我為什麼？我不敢告訴他們真相，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一個癌症病人做自己的美容師。我便撒謊說我是因為減肥所以較為消瘦和憔悴，加上每天濃妝艷抹和戴上口罩和假髮，竟然也在幾年間也沒有給人拆穿過。但我記得最悲愴的一次，就是當我為客人做面膜時，身體忽然全身劇痛，我痛得倒在沙發上，客人嚇到手忙腳亂，立刻站起來扶我和替我倒水，她一面問我：「哎呀樾兒！妳有沒有事？」我在這處境中還要安慰她，說沒事沒事！只是昨天因為減肥沒有吃飯而已！
可能是上天知我在世上受了很多苦，竟然令我安然渡過所有割除手術和化療，有一天忽然醫生告知我說，妳的乳癌已經受到控制，不用再擔心了。
第三部份——第二次患上癌症
之後在2010年，我便把所有樓宇供款和財務公司的借貸都還清。我記得在還清最後一期欠款的那天，我的口袋裏沒有餘錢，但我的心情是一生中從沒如此快樂過的！我覺得我可以抬起頭來面對我餘下的人生。
但好日子並不長久，我是在2007年癌症病發的，治好後一段短時期，亦即是在2009至2012年我在一次例行檢查中，醫生竟告知我患上卵巢癌，要把整個生殖器官系統切掉。我當時真的了解到什麼是欲哭無淚的感覺，老實說震動感也不如第一次了。我只是漠然地問醫生：「醫生怎麼辦？」醫生說有病便做手術啊？，我們試試研究不同的治療方案。
其實我根本已六神無主，醫生說什麼便是什麼，我同意接受手術，和在手術之後接受跟進化療。
重要的一天終於降臨，我被推到手術室，在入去的那一刻，我忽然間非常激動，告訴醫生：「醫生！我的家人完全不理我了。我還有一層小小的房子，雖然未曾供滿，但相信還是值一點錢的。我想在這裏寫一個遺囑，就是在我死後把這所房子捐給慈善機構，你可不可以在這裏見證我是精神健全的呢？」那可愛的女醫生輕輕地拍一拍我的頭說：「妳放心， 妳不會死的，妳不要以為我們公家醫院的醫生不如私立醫院的醫生，我是非常有把握救到妳的，同時不是告訴了妳嗎——就是妳的情況並不太壞，我們可以用微創解決，妳不用這樣不安！」我聽完便說聲謝謝，一切拜托了。
再一次醒來竟然是接到好消息, 就是醫生告訴我手術非常成功 ! 之後我便繼續其餘些治療, 慢慢竟然全部康復。
第四部份——我的照顧者
大家看到這裏，可能覺得有些奇怪，就是樾兒的遭遇實在是太可憐了，她的家人和丈夫全部都背棄她，要她一個人面對所有困境，那又如何談得上有照顧者呢？我便是想告訴大家，世間上照顧者並非一定只限於你的家人，在人生路上，如果你的家人背棄你，上天便會安排其他一些人來幫助你，我的遭遇正是這樣！我極度感恩，在我人生路上，不斷出現一些心地極好的陌生人，他們和我非親非故，但都在我最需要幫助的關口扶我一把，合力帶我走出陰霾，迎上陽光燦爛的一天。這些人是誰呢？讓我一一向你道來。
第一個令我非常感謝的人是我兒時的玩伴，
在我患上乳癌的日子，我向她求救，其實那時她的經濟環境也不太好，但是她還是東拼西湊的借了一筆錢幫我。我對她這份恩情永遠難忘。最近社工黃姑娘說替我安排義工訪問，我第一個便告訴她——說我現在不單只康復，還有人來訪問我， 希望我的經驗能夠幫到人。她非常開心說，如果有天真的出了一本書，妳記得要給我一本啊。我便問香港防癌會，他們說很高興, 非但給我一本書，甚至是數本也可以，我要送書給所有幫過我的人，讓他們知道我是真真正正的走過來了。
第二個我要感謝的人就是我做手術時照顧我的姑娘，我常常一個人孤零零的去看醫生，她也慢慢的留意到我，對我特別關愛。我最感動的是當我要入手術室徬徨無助時，她輕輕在我耳邊說：「不要害怕！我會在外邊等你出來的！」在我的家人完全背棄我的時候，我冰冷的心流過一絲暖流，就是有一個人說在外邊等我呀。之後我們還成了朋友，在每次覆診時我最期待的就是她那溫暖的笑容！
第三個便是威爾斯親王醫院的社工姑娘，她是癌症支援病人資源中心的同事。在過去差不多十年的歲月裏，我每有困難便向她哭訴，她會以平和、關愛的聲音告訴我不要害怕，只要自己努力，事情總有希望！其實我是一個沒有自信的人，但當姑娘問我肯不肯接受訪問，我便壓下內心的驚慌回問她：「姑娘妳認為我可以嗎？」她便鼓勵我說：「我覺得妳可以！而且可把抑壓這麼多年的情緒表達出來，對自己也有好處！」我便吸一口氣說：「接受妳給我這次的挑戰！」
第四個便是一個我從來不知道是誰的男義工，他是在自殺熱線和求救者傾談的義工，我相信他是一個社工吧！我記得在一個可怕的晚上，我腦子不斷不斷的告訴我應該自行了斷！自殺的念頭一次又一次的閃過！但我的理智告訴我不要放棄。我便打電話給熱線，一邊哭一邊告訴他我很想死，但實際上我並不想死！我記得他不停的安慰我，並說了一句令我完完全全改變主意的話：他說樾兒妳的悲傷我們完全理解，妳千萬不能放棄！我們一共有600個義工團隊都想幫你。我們600個人會組成一幅圍牆圍繞着妳、保護妳！我當時聽到感到無限安慰，就是那一刻放下自殺的念頭。這一位無名的義工我可能永遠不知道你的名字、也很可能沒法親自多謝你。但是我很希望如果有一天你看到這篇文章，能知道我是多麼的感激你！
第五個我要感謝的人是我的中醫師。醫師是幫我調理身體對抗癌魔的。他常常和我說笑，說不知是因為我做美容抑或是我天生如此，皮膚比他更好！醫師天生是一個有幽默感的人，常常和病人說笑。但你可能不知道，在一個整天在絕望中的病人耳朵中，能夠聽到一兩句安慰或調笑的說話，是多麼的重要啊！
第六個就是我以上談到在手術之前安慰我的醫生。醫生在病人眼中你們是高高在上的。你一句安慰的說話就令我們完全覺得有新的希望。我懇請你在將來，能繼續給痛苦的病人安慰！
第七個我要感謝的人，是當年在威爾斯親王醫院一個我不認識的女性朋友。可能我的神情實在是太憤怒和悲傷，在應診時如果碰到彼此，她都會主動來安慰我和借一本叫《靜思語》的書給我看。我每次都說不用了。終於有一次她把書放在我手袋上說：「妳看啦，看了對妳會有些幫助啊，不用還了，我送給妳。」我回家百般無聊便翻看這本書，發覺文字非常顯淺，但卻令我突然悟到什麼都要放下。我的心情在從沒斷絕過的怨恨中竟然第一次得到安寧。之後我便研究禪修，發覺禪修對我那波濤洶湧的心情是有一些安定的作用。
第五部份—— 活好明天
今天、我雖然生活得並不豐裕，但也能走過人生中最大的風暴，在未知的將來，可能癌魔永遠不會再找我，又或者在某一天它又再來，我又要再次和它搏鬥！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在過去的十多年中我痛苦過、失望過、絕望過，但都已是過去。通過禪修，我可以放下大部份的積怨和痛楚。我那要我替他還錢的弟弟亦都過了身，最意外的是他走了之後，竟然有保險經紀來找我，說他其中一份保單的受益人是我。弟弟，我不知道是你對我有愧疚，或是你心裏還是愛你姐姐的，我兩樣都一樣覺得歡慰，寄望你在上天能夠生活得愉快，過往的一切不愉快都如過眼雲煙不再存在了。
我只是人間一個最平凡的小女人，當然覺得自己遭遇過的是轟天動地，但可能在塵世中有似我般不幸的人會是恆河沙數。我只是想輕聲的告訴我的同路人，凡事就算看似絕境，也可能是有轉機的！同時一定要放過別人，千萬不要記恨，因為記恨只會令自己活得更痛苦。海闊天空就讓我們忘記所有不愉快，朝着光明進發！
（於2021年4月定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