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荣珍女士
陈宝琼女士
胡宝玲女士
鸣谢:
谢建泉医生
生死教育学会创会会长
前伊利沙伯医院临床肿瘤科顾问医生
释衍空法师
香港大学佛学研究中心高级院士
康贵华医生
精神科医生
沈茂光医生
香港天主教教区医院牧民委员会前主席
杨美云医生
临床肿瘤科专科医生
香港防癌会执行委员会委员
卢惠铨牧师
香港医院院牧事工联会总幹事
周燕雯教授
香港大学社会工作及社会行政学系系主任
廖进芳女士
香港老年学会顾问护师
李周翠娥女士
香港防癌会/赛马会「携手同行」癌症家庭支援计划项目主管
谨此衷心感谢他们的启发和指导。
简介:
癌症之所以如此可怕,是因为它会令人联想到死亡,而死亡又为何如此令人难以接受?一个理由可能是因为它代表一个人不再存在。本文的目的是利用一个综合的视角,汇聚多位专家向我们阐述从不同观点(特别是存在主义心理学观点),可以如何透过追寻生命意义来战胜生命本来是有限的痛苦——克服对失去「存在」的焦虑和恐惧。
第一部分——引言
第二部份——不同人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
第三部分——如何帮助病人化解关於「自己」的忧虑
第四部分——如何帮助病人化解关於「所爱的人」的忧虑
第五部分——结语
附件——「赠予」
附件——「以生命影响生命」
一位朋友曾经问编者:「你编写这本书的目的是鼓励癌症病人和照顾者,在治疗路上提供支持,减轻他们的忧虑,但本书却包含了不少关於死亡的论述,是否有违你的初衷呢?」
编者经过仔细思量,还是决定就死亡的课题提供较详细的阐述,因为了解和接受死亡并不代表失去求生的热情,反而是希望读者经过深思熟虑之後,能平和地接受死亡是人生旅途必会经历的事,因此应未雨绸缪,作好準备,以免在生命临近结束时感到慌乱和无所适从。这犹如健康的人定期去做体检,防患未然,一旦发现问题亦能及早处理。
我是一名天主教徒。在我筹备这本书的早期阶段,便已打算邀请专家和朋友,从天主教、基督教和佛学的角度探讨死亡的意义。其後我一直在想:对於那些没有宗教信仰的病人来说,我们可以提供那些思考角度呢?
有一次,当我谘询资深精神科医生康贵华时,他向我介绍了由当代心理治疗学大师,美国史丹福大学精神病学教授欧文.阿隆 (Irvin D Yalom) 的经典著作《存在主义心理治疗》(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1。细阅之下,我发现存在主义的角度给我很大的启发,可与其他宗教的理论互为补足。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学提供了一个非常有用的框架,协助面对困惑、恐惧和孤独的病人去理解焦虑的含义,从而自我反思、体验和重建生命的意义。
病人去思考和理解死亡并不等如不进行积极治疗。
放下,并不等於放弃。
安然,并不等於认输。若能以坦然的态度面对治疗,是否比惶恐和忐忑不安更好呢?
本文的目的就是利用一个综合的视角,汇聚多位专家向我们阐述存在主义心理学、天主教、基督教和佛学的观点,说明我们——包括那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士,可以透过追寻生命意义来战胜生命本来是有限的痛苦,克服对失去「存在」——死亡——的焦虑和恐惧。
死亡使人承受身心灵的巨变。人们大都害怕死亡,这几乎是人类普遍共有的感受,只是不同人对死亡的来临会有不同程度的焦虑和恐惧。
人从婴儿时期发展到幼儿阶段,便懂得从镜子的反影中知道那是自己,从这一刻开始便以「我」为中心探索世界。在成长过程中,对自我的观感和形象构成了「自我存在」的意识。所以当死亡的可能性从遥远的水平线冒起,病人便联想到自己有一天不再存在的事实,这否定了他一生的认知,使他感到恐惧和震撼,而晚期病人的情绪尤其脆弱。
从佛学角度来说,死亡是一种「苦」,所以人们害怕死亡是正常的表现。从西方存在主义心理学的角度而言,面对「我的死亡」是一种极端的边界处境 (boundary situation),其驱动力足以使人的生活产生重大的变化。存在主义心理学认为每个人的生命过程都是充满未知,正因为有各种改变的可能性和难以预测的特性,容易令人感到迷失和焦虑。另一方面,我们的生命经验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无可取替的独特性会使人感到孤独,但也正是这种存在的孤独感给予人动力,审视自己和进行反思,开始寻找和体验存在的意义,而通过人所拥有的自由,为自己的生活方向作出选择。
阿隆教授在《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一书指出,人的生命面对四大终极的关注 (ultimate concerns),这包括:无可避免的死亡 (inevitable death);存在的孤独 (isolation);无意义 (meaninglessness);以及自由与责任 (freedom and responsibility)2。透过对这四大议题的探讨,该书深入分析失去「自我存在」的恐惧,提供空间让人们思考以至更新生命的意义,从而帮助他们克服面对死亡的负面感受。
阿隆教授引述在1961年美国发表的一个大规模的调查研究结果,发现人们在面对死亡时感到焦虑和惊恐,是基於以下原因3:
上述七个忧虑反映人们害怕死亡的普遍原因,仍然适用於现今的社会。当然,影响个人对死亡看法的因素非常複杂,因应病人本身的个人经历、信念以至人生观而有所不同。
基督教神学对生死的课题又有什麽回应呢?香港医院院牧事工联会总幹事卢惠铨牧师曾指出,就死亡的观念而言,在基督教神学上有五种理解的向度,分别是:
磨练观 (上帝以这些经历磨练我们);
惩罚观 (曾经作恶故今天受苦);
孽缘观 (以前或前生做过坏事,日後或今生得到报应);
自然观 (生老病死是自然定律);和
奥秘观 (没有人能参透上帝的作为)。
作为牧者,卢牧师认为哪个向度在哪些情况下能帮助人是没有定论的。他会先聆听对方的经历,然後引导他们反思自己的想法,希望能帮助他们获得正面的力量继续生活下去4。 照顾者帮助病人探讨生死意义的课题时,也可以参照这个方法。
借鑑上述七个忧虑原因为蓝本,下文第三及第四部分将会作进一步阐述,从癌症病人的想法探讨他们的忧虑,并提出一些建议,旨在协助照顾者讨论这个话题。照顾者可参照卢牧师的方法,先聆听他们的感受和想法,然後引导他们思考,从死亡连繫到人生价值和意义的探索。由理解、接受以至释怀的过程有助病人,为有一天必定到来的死亡作準备。综合来说,困扰病人的大致可分为两种忧虑——第一类是关於「病人自己」;而第二类就是关於「病人所爱和重视的人」。
与病人探讨死亡的课题时,自然定律是一个比较容易入手的角度。
中国人常言「草木荣枯自有时」,是源自唐代诗人孟浩然的一句诗「草木本无意,荣枯自有时」5 。从花草树木的茂盛和枯萎,可见宇宙万物盛衰的发展是自然定律,这是既定的事实,非人力可以改变。花草树木本身是没有什麽想法的,茂盛和枯萎都是各有时令,跟随自然的规律。
天主教和基督教的观点又如何呢?圣经《传道书》所载的,也与「荣枯自有时」的观念不谋而合:「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我的生命导师、已故狄恒神父 (Father A. Deignan) 曾经说过:“It is natural that we will try our best to cure our illness, to cling on to life – but at the end we need to accept that life is finite and death is a certainty. Hence we should accept death as a matter of principle and then try to make the best out of our lives.”
(中译:我们竭尽全力去医治疾病和依恋生命是很自然的反应,但最後我们仍须接受生命是有限的,而死亡是必定来临的事实。因此,我们原则上应接受死亡,然後努力活出最好的生命。)
致力教导人们在生活中实践佛法的一行禅师在其著作《你可以不怕死》深入探讨死亡的观念。他指出:「对许多人而言,我们最大的痛苦都源自於来与去的观念。我们以为自己心爱的人是从某个地方来的,而现在已经离开,到另一个地方去了。」6
然而,他认为死亡并不存在,因为事物永远在延续著,犹如天上的云没有生日和死期一样。他是如此描述云诞生的景象:「未生之前,它是海裏的水。或者它本来在河裏,後来变成了水蒸气。它也可能是太阳,因为阳光製造了水蒸气。当时风也应该在场,是它帮助水转换成了云。云不是无中生有的,不断在变化的只是形式罢了。」7
根据一行禅师的分析,事物的消失只不过意味著另一种形式的呈现。生、死、来、去只是我们因既定概念而产生的幻象,也就是我们感到痛苦的原因。若能洞察万事万物皆是不生不灭,无来无去,我们就能如「重生般」地掌握和享受当下的人生。
有人喜欢将生命比喻为一趟漫长的火车旅程,我们在途中遇到不同的风景,在不同的车站会有不同的旅者上车、下车。他们可能是我们的父母、子女或朋友,但不是每个人都会与我们一起到达目的地。我们可以把握的是此时此地,善待在旅途上的同行者,珍惜与他们在路上的美好时光。
什麽人能迴避死亡的命运呢?历史上雄才伟略的人物如秦始皇和成吉思汗都无法倖免。
对於那些从工作获得无限满足感和自豪感的人来说,他们生活最大的乐趣可能就是工作,所以得悉患上重病时或会感到晴天霹雳。要接受结束工作的事实,病人便须体察到生命历程的演进,在某个阶段一切工作和责任都会结束,更可把机会留给年青人,给自己时间好好照顾身体。
人生的经历和抱负亦并非局限於职场,往往牵涉对家庭的责任,例如照顾儿女,让他们学业和事业有成,甚至为他们买楼投资,确保他们日後能过安稳的生活。但事实上,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尽了责任便可安心,特别当子女已经成年,更应由他们来经营自己的人生。
照顾者除了引导病人学懂放手,还可藉著病人对家庭的贡献,或工作和个人兴趣的成就,助他肯定过去生命的价值,以及发现未来生命的意义。
当病人意识到自己或会在不久将来离开尘世,可能会想到还有一些需要完成但还没有机会做的事情,因而感到遗憾和痛苦。作为照顾者,我们可尝试了解病人未了的心愿,尽力助他完成,例如知道病人希望儿子早日成家立室,但儿子和女朋友却忙於事业。若照顾者能让儿子明白母亲的最大心愿,立定决心筹办婚事,便能藉一口新抱茶使母亲的愿望成真,让她在养病期间体验难忘的喜悦,留下甜美的回忆。
痛苦的感觉包括肉体痛苦、心灵痛苦、失去尊严和自理能力。
肉体痛苦——当代医学的纾缓治疗提供许多方法,协助患有持续恶化和不可逆转疾病的病人改善生活质素。专科医生可以根据引起痛楚的不同因素,处方相应的药物和使用模式,为病人度身订造一个痛楚管理方案。此外,也有一些「非药物」的治疗方法可纾解病人的痛楚。故此很多由癌症引起的痛楚只要得到适当处理,是能够有效控制的。
心灵痛苦——在於了解、接受和面对死亡。如果觉得死亡是生命历程一个自然的阶段,是人世间不变的定律,虽然有所不捨,但应有助减轻抗拒和痛苦的情绪。
失去尊严和自理能力——人在孩提阶段之後一般便开始照顾自己,所以当病人在衣食住行各方面都依赖别人时会感到非常难受。在病情处於严重的阶段,病人可能逐渐失去主宰自己身体的能力,甚至进食、刷牙、上洗手间都要别人协助,因而感到失去行动的自由,而需要别人照顾更是丢脸的事情。
其实人病了需要别人照顾是天经地义的事——例如我们父母患病时由我们照顾;到我们患病时由我们的子女照顾;还要感激专业的医护人员。换一个角度来看,他人的照顾是对自己一种关爱的表现,我们应该欣然接受,同时感恩在人生最後阶段仍获得别人的关顾和帮助。若能抱持这样豁达的态度,便不会过於执著个人的尊严,为丧失自理能力而感到苦恼不已。
4. 我感到孤单,生命也没有意义
从存在主义心理学角度来说,每个人都是独自进入「存在」的处境,同时註定要独自离去。即使我们身旁有家人和朋友的陪伴,也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因为最终我们都是一个人去面对生命中的失去和死亡。
然而,正是这种孤独感促使我们对自身的审视,激发我们思考和诠释生命的意义,以及就未来的人生方向作出决定。面对这些病人的困惑,照顾者可以帮助他重塑或建构人生意义,包括整理过去的经历,重现生命的成就感,建立美好的回忆,以至在未来的日子完成未了的心愿。
我曾就生死问题请教香港大学佛学研究中心高级院士释衍空法师,他谈到如何在死亡之前珍惜生命,把握最後机会去做令自己快乐或认为有意义的事,例如把握机会去关怀别人、与别人分享自己所拥有的,这就是所谓「布施」。
(详情请参考本书「佛眼看生死」一文。)
关於遗赠世人的传统 (legacy),我觉得除了物质财富外,精神财富也是非常宝贵的。一本名为《滚蛋吧!肿瘤君》的漫画集,就令人非常感动。该书的作者是在中国内地的人气绘本漫画家熊顿 (本名项瑶) 8。她在2011年8月确诊患上「非霍奇金淋巴瘤」(Non-Hodgkin’s Lymphoma),自此开展了与肿瘤君鬥争的漫长过程。住院期间,拥有花样年华和顽强生命力的熊顿,以生花妙笔,用自嘲和风趣的方式展现治疗的种种挣扎和感触,其後在网络和论坛上发佈,引发国内外病友和网友的热烈迴响。
癌症摧残了熊顿的身体,但没有毁灭她的意志。她选择了与读者分享她那一段「无厘头」的抗癌史,带给人在痛楚裏看见希望和正能量。这些充满神奇力量的漫画成为熊顿遗留给世人的宝贵礼物。虽然她不幸於2012年11月去世,但她的抗癌经历和积极乐观的心态激励了无数病人和读者,其後这本漫画作品亦改编成为电影和电视剧,引发观众对癌症的关注。熊顿选择了以她有限的时间去创作和分享,就如众多曾经为家庭、社会以至世界作出贡献的人,他们的离去并非如「人死灯灭」。相反,他们遗留给人间的物质或精神财富,一直在照亮我们的心。
透过分享和遗赠,病人生命的意义得到昇华,也深化了与他人的联繫,不再感到如此孤单了。
患病的人对宗教信仰可能感到迷惘:「我接触过不同宗教,听到一些有关死亡的见解,但还是不太明白,不知是相信还是不信好?也不知道如果要信,应该信些什麽?我现在才追求宗教信仰,是否过於临急抱佛脚了?」
人死了之後会到哪裏去?这个问题令病人感到惶恐和困惑。对於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这个问题会较容易处理。天主教相信死亡是人在世旅途的终结。人在死亡的一刻将其一生呈报基督,接受审判,领受永远的报应:或者经历一个炼净期;或者直接地进入天堂;或者堕入永罚。许多天主教或基督教教徒都憧憬死後到天堂去,与神和自己逝去的亲人重聚。佛教徒则相信基於个人的业力而轮迴。然而,佛教其中一个重要的主张是慈悲,即使是作了大恶的人,亦可以透过忏悔和向地藏王菩萨求助消业灭罪。地藏王菩萨是佛教菩萨之一,发愿救渡一切罪苦众生,包括地狱的众生。
病人在离世之前找到宗教信仰,会感到较为安然。若病人表示希望了解宗教,照顾者可向医院的院牧服务寻求协助。
分离本身是痛苦的。死亡代表与相爱的人永远分离,因此非常痛苦。
照顾者可与病人探讨,如果他有一天离世,爱他的人必定会非常伤心,这是我们可以预计的事实。因为如果从来没有相爱,那麽便不会伤心。越是相爱,分离便越感到痛苦。
我们会因为失去挚爱而感到伤痛,但是否会因为害怕离别的伤痛而选择不去爱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只有通过爱人和被爱,我们才可以经历圆满和值得珍惜的人生。
另一方面,当一个人离世後,并不等如一切关係都结束,因为消失的只是躯体,在别人心中,与他共渡的美好时光将常存於心。
一行禅师从他丧母的经历,说明本性是不生不灭的观念。现象的熄灭,为的是让另一个现象能够生起,因此灭绝和死亡只是一种概念。在禅师的母亲去世之後,禅师曾经痛若了一年多,但在某一天的深夜梦见了她,愉快地与她并坐交谈,犹如从未失去过母亲。他说:「我突然领悟到,丧母只是我的一种概念罢了。那一刻我才明白,母亲是永远活在我体内的……每当我的脚接触大地时,我便深刻地感知母亲仍然与我同在。我发现这副身体不是我一个人的,它也是我母亲、我父亲、我的祖父母、我的曾祖父母以及列祖列宗的延续。我看见属於『我』的这双脚,其实是『我们』的脚。我和母亲在这片湿地上共同留下了足印。」9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将往何方?」这个疑惑便不会令人那麽困扰了。
如果病人在家中担当照顾者的角色 (例如是孝顺的子女、能幹的配偶或负责任的父母),那麽在患上癌症的时候,便会担心若有一天离世,他所照顾的人如何能继续生活。病人对此的忧虑可能更甚於担心个人的福祉。作为他的照顾者,可以怎样帮助他?
照顾者可以和病人探索:他最牵掛的人是谁?他们现在的处境如何?一旦病人去世将会为他们带来什麽影响?然後逐一分析,作出妥善的计划和安排。儘管有所不捨,但病人因为尽了每一分力为所爱的人作出最好安排,应会感到欣慰。
预先的安排可分为两种:第一是实际或物质方面的安排;第二是心灵方面的安排。
实际的安排方面包括为家人备妥生活费,让他们在病人离世之後仍得到持续的保障,例如,为年幼的子女预留足够的生活/教育费至成年,以及有安定的居所;为年老的父母物色适当的照顾者。
在此强调,病人做好各方面的準备并不代表消极态度或是放弃治疗。相反,他们是以积极的行动处理未完的责任和心愿。在完成这些安排之後,病人便会减少顾虑和牵掛,更因为重拾自主控制的感觉而能专注接受治疗。
(详情请参考本书「财务安排」和「法律事宜」章节。)
许多父母心繫子女,希望永远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亦担心离世後子女难以独立生活。事实上,在父母提供教育和抚养成人後,子女便应真正地成长,有足够的能力经营自己的人生。
病人对生老病死的态度不仅影响自己,还会影响他身边的人。如果病人抗拒对死亡的概念,那麽爱他的人亦会感到异常痛苦和恐惧。对於年幼的子女,更可能影响他们日後面对生老病死的态度。
若病人能安然接受生命终有一天完结,庆幸渡过了圆满的一生,并希望爱他的人不会因此而过度伤痛。那麽,爱他的人纵使极为不捨,亦能在心灵方面感到平安,在一段日子後便能走出哀悼,重返正常的生活。
生死教育学会创会会长及伊利沙伯医院退休临床肿瘤科顾问医生谢建泉医生曾建议协助家人面对家中成员离世的方式,就是预先给他们撰写一份「情感家书」,和自己重要的文件放在一起。假如有一天病人突然去世,没有时间跟挚爱道别,这封家书将会是留给他们最珍贵和有意义的遗物。内容不是说如何分配财物,而是表达对他们的感谢、不捨和爱语。10 虽然家人仍会感到伤心,但情感家书总会给他们一点慰藉和成为大家共同永恒美好的回忆。照顾者不妨与病人探讨这个表达心底话的方式。
情感家书的安排也令我想起一齣电影,名叫《P.S. I love you》(中文译名:P.S. 我爱妳) 11。剧情讲述一对彼此相爱的年青夫妇的经历。在丈夫逝世後,妻子自我封闭,直至亲友在她30岁生辰时将一封由去世丈夫写的信交给她,信的结尾写上「P.S. 我爱妳」。此後,每当季节变更,妻子便会接到一封由丈夫预先给她写好的信,并说明为妻子作出的一项安排,目的是帮助她走出伤痛。妻子按照丈夫的建议踏上为她安排的旅程,期间的种种经历和体验逐渐助她解开心结,最後能重拾勇气和能量,开展她的新生。
亲密的关係自然难以断捨离,所以不捨是很正常的情绪,也无须努力让病人割捨。信奉天主教/基督教的人士会认为死亡只是暂时的离别,总有一天相爱的人会在天堂重聚。
若病人的照顾者可以鼓励病人回顾他的生命历程,不难发现病人最放不下的是与家人和亲密朋友的感情,这些感情可能是埋藏在心中,在日常生活裏没有机会表达。照顾者可以引导他,用个人喜欢的方式,向他感到不捨的人表达爱意和祝福,也感谢那些在生命裏重要的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在这裏与读者分享一本感人至深的绘本,名叫《我离开之後》(What to do when I’m gone – A mother's wisdom to her daughter)12,由一对母女合著。插画家女儿哈莉.贝特曼 (Hallie Bateman) 在某个失眠晚上意识到母亲苏西.霍普金斯 (Suzy Hopkins) 总有一天会比自己先离去。她想像到母亲死後的各种情况和错过的重要时刻,便要求母亲为她撰写一本「妈妈离世指南」,指导她如何度过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霍普金斯为女儿提供了许多宝贵的点子,包括:
母亲洋溢智慧的文字配搭女儿温柔和充满力量的插图,让人体会到失去所爱的人的痛苦,但同时更珍惜与挚爱相处的每个时刻。
对霍普金斯来说,母女之间的记忆是一条延绵不断的长河:「我离开之後,不只留下悲伤。死亡并没有带走一切。妳和那些珍贵的回忆一起被留了下来。那些影像、声音、味道,记录了我们一起的每个日子……我们之间的记忆就像一条长河,将我们永远连在一起。敞开心胸,让这条河流向妳、穿过妳,带领妳继续前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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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普金斯对女儿的叮咛:
看见这些徵兆,表示我从另一个世界来看妳了
当蜻蜓转圈圈飞
当瓢蟲停在妳手臂上
当天空出现彩虹
当妳看见成群的青鸟
当天上的云看起来像某种图案
当杜鹃花的叶子出现斑点 (这也表示花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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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在过往可能曾对别人带来伤害,内心非常歉疚,觉得对别人有所亏欠。但基於自尊心或其他理由没有勇气向他们道歉。但不安和自疚的情绪却偶尔浮上心头,但转瞬又匆匆把这感觉压抑下来。
但是当病人知道生命可能在预见的将来结束时,这种歉疚的情绪便日益强烈,令心灵难以平静。
照顾者可与病人探讨,若真的有负於他人,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勇敢地向对方说「对不起」,道歉的一刻可能觉得有点难堪,但之後便能如释重负。
若照顾者理解病人与牵掛的亲友曾经有误会或怨恨的话,可考虑安排他们会面「修和」。最好能事前与当事人单独讨论,劝他们放下执著,利用见面的机会去修复关係,避免互相指责,以免带来更大的伤害。
在病人离世之前,或许会希望修补和重建破裂的关係,原谅别人或寻求别人的宽恕。照顾者的提示和鼓励,可以帮助病人完成「五道人生」,即是:
道谢:「多谢你」
道爱:「我爱你」
道歉:「对不起」
道谅:「原谅你」
道别:「天家见」
有一齣名叫《十八年後的终极告白》的电视剧的对白令我印象深刻 14,男主角因为不肯面对过去做错的事,便继续做更多错事作为隐瞒——这样既欺骗别人,亦欺骗自己,最终陷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地步。他最後感慨地说:「认错是一刹那的,但悔疚却是终身的。」
如果病人真的是没有机会向当事人道歉 (例如当事人已离世),那可将心中的悔疚和痛苦向亲近的人倾诉,以纾解鬱结。如果病人是教徒,便可向神职人员 (例如神父、牧师、法师等) 表白,衷心悔过并祈求曾做过的错事获得赦免。
虽然过去的事已经发生,对别人造成伤害,但最终能悔过仍是一种积极的行为,让事情得以从正面的角度完结,歉疚之情亦能逐渐化解。
生命和死亡是交织在一起的。死亡是人生中难以逆转,也是最重要的经历之一。我们如何认真地迎接生命的来临,便应以同样重视的态度準备生命的逝去。学会好好活著,便能学会好好死去。反过来说,学会好好死去,也才能好好活著。
善宁会有一句宗旨格言:「天为生命定寿元,人为生命赋意义」,我们不能控制生命的一切,但却能控制自己的观点和态度,活出更好的生命质素 (quality of life),为生命赋予意义。
要帮助病人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关键在於帮助他接纳人终会一死的事实。接下来是助病人自我探索和重新诠释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看法,坦率地面对自己的过去,让他有机会向家人朋友表达情感。儘管处於逆境,病人仍有意志的自由,选择用什麽态度面对困境,参与计划未来的生活,作出自决和完成心愿,这些心灵上的準备可以助病人释怀,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有意思的,藉此获得内心的平安。若病人在有限的日子裏能珍惜每一分一秒,在离世时带著「正念」善别人间,便能做到生死两相安。
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找寻答案。
但没有人能保證我们可以找得到答案。
真正的意义在於:我们曾用尽一切努力寻求答案。
《我离开之後》苏西.霍普金斯
註释
(於2020年8月定稿)
有些人觉得患上了顽疾,就是连自己也照顾不了,更遑论去帮助别人。这其实未必尽然。
患上癌症的朋友仍然有空间可想想,自己可否在接受治疗和休息以外的时间,利用历年积聚的知识和财富,帮助有需要人。
我见过不少癌症康复者甚至是正在患癌症的朋友,都在不断发放正能量,利用自己的知识和时间去当义工,例如在癌症病人资源中心服务,为同路人带来安慰。
在财富方面,除了留给至亲至爱外,亦可考虑是否有一部分可用作捐赠。如有这念头,自然会考虑到该捐赠给哪些慈善机构。在考虑期间需要思索和搜寻有关资料,这可令本来忧伤和无聊的日子变得积极和有目标,令自己的生命再次发出光辉,帮助到有需要的人。
玛窦福音 10:8 説:
“你们白白得来的,也要白白分施。”
佛教亦宣扬布施行为,这是一种重要的修行方式。如果病人觉得来到世上走一转,总该遗留一些好的东西。那麽我们便该把握机会与他一起去关怀别人、与别人分享自己所有的,这就是布施。什麽是自己所有的?用简单的话来演绎,佛教徒说的「法布施」,就是以清净心为人宣讲如来正法,使闻者得乐,资长善根。普通人就是分享自己的知识、学问、人生经验、正面价值观等,以期可启发开导有缘人。对佛教徒而言,「财布施」包含内外两方面:一是捨身行菩萨道,一是把自己所拥有的衣食财物施予别人。普通人在精神上,亦同样可为自己的理想信念而贡献社会、国家、世界,以至全人类;而在物质捐献方面则本质相同吧。最後的「无畏布施」,即众生若有种种灾难怖畏之事,能够安慰他们,帮助他们免去内心的怖畏。大抵佛教中人是以佛学义理达到上述目的;而普通人则是凭自己的专业或个人修为去安抚解难除怖畏吧。
不论宗教信仰或不同人生观,我总相信,善念行善是普世的;帮助别人骨子里是帮助自己,有能力赠予,是自己莫大的福份。
王荣珍
以下是我於 2019 年访问肺癌病人王先生时他对我说的话:
「我之所以接受你这次访问,是因为我很想用生命影响生命,如果我的遭遇能够帮到任何人,我便会很满足。我虽然知道自己也病得不轻,但是我还是觉得我有能力去帮助人的。所以我参加很多讲座、看很多书籍,最近更参加了义工课程,希望能够增加自己的知识,如果有机会见到同路人,我会去支持他。」
⋯⋯⋯
以前我在医院碰见一位常常自己一个人来看医生的女士,她的神情非常焦虑,还未开始做化疗时,她已是六神无主,十分徬徨。我便跟她分享我的经验,努力告诉她,依我的经验,事情并不是那麽可怕。我们後来慢慢做了朋友;我最安慰的是有一次我看见她向着我大笑,这令我真实的看到甚麽是生命的意义。
⋯⋯
我虽然病,但正刚刚完成了义工课程,希望能够学以致用,多多服务,回馈社会。我不认为一个人因为有疾病,便需要把生活完全停顿下来。我了解到人生无常,亦接受到死亡,我只是希望我能用仅有的时间,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特别是对我的家人。
⋯⋯
我已準备妥当所有後事的安排,包括平安纸、器官捐赠、捐赠遗体及无言老师等,我这样做是受我爸爸启发的。我爸爸约数年前离去,他是一个乡下人没有什麽知识,但他也深明大义,告诉我们身後要把器官捐赠给他人。我非常的尊重他,并以他为傲。」
王荣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