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與尊嚴

 

主持:謝建泉醫生(香港生死教育學會創會主席)

 

嘉賓:

䆁衍空法師(香港大學佛學研究中心高級院士)
盧惠銓牧師(香港醫院院牧事工聯會)

 

資料整理:王榮珍女士
                  程景謙先生
                  連翊希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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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面對患疾,很多人都覺得痛苦和失去尊嚴是一對孿生兄弟,但其實事實並非這樣——苦痛是人的身軀受到傷害而引致的感覺,是「肉體」的;但尊嚴被褫奪則是肉體痛苦之外的內在傷痛,是「精神」的,或是「靈性」的。在這個訪問中謝建泉醫生、衍空法師和盧惠銓牧師為我們詳細分析。

 

 

第一部分—-「苦痛」與「尊嚴」
第二部分——照顧者如何能幫助病人

 

第一部分—-「苦痛」與「尊嚴」

謝:今天我非常高興,能夠邀請到衍空法師和盧惠銓牧師來和我們討論一個非常艱深但卻極為重要的課題,就是「苦痛與尊嚴」,英文就是 pain and dignity。

空師除了在佛學上有很高的修為之外,還多年來親自出入醫院,幫助受苦中的病人和照顧者。而盧牧師亦一直從事院牧工作,對癌症病人的需要有很深刻的了解。

謝:首先讓我們探討一下病人為何會「苦」?為何會「痛」?亦即是「苦痛」的定義。

或者我先講兩個小故事。

第一個小故事——就是有一位住在澳洲的老先生,他身體非常健康,到了90多歲還吃得、走得,常駕着車子到處去。到了100歲的時候,他想去續領他的駕駛執照,但被拒絕。他非常憤怒和失落,認為這是褫奪他的尊嚴,覺得當一個人已經失去自由活動的能力——或更深層次是自主的能力—-他寧願去瑞士尋求安樂死。

第二個小故事——有一位大概40歲的男病人,他因為癌細胞擴散至全身,令他喪失任何活動能力。有一天,有一名護士來替他「抹身」,由於護士工作非常忙碌,她就以極快的速度脫下他的睡衣、依照程序敏捷的清潔了他身體的每一部分。對護士來說這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但是該名病人卻覺得自己被「剝光豬」,完全不受尊重,因而覺得極度沮喪,甚至和家人說做人到了這個田地,他真的很想自殺尋求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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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從這個兩個故事我們就知道尊嚴對一個人是多麼的重要。

苦痛是人的身軀受到傷害而引致的感覺,是「肉體」的;但尊嚴被褫奪則是肉體痛苦之外的內在傷痛,是「精神」的,或是「靈性」的。

謝:最悲慘的是病人受到苦痛而不被了解、或不被重視,那便「痛上加痛」。整體就構成很大的折磨——這就是英文所說的「suffering」 和「total pain」。

空:其實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的過程,是不能逃避的。

在「肉體」痛苦方面,我們有醫生和醫療團隊去幫忙解決,這就是舒緩治療。但是在精神上的痛苦,除醫護人員之外,其他人(特別是照顧者)亦可以有一個很重要的角色。

首先我想談談剛才謝醫生提供的例子,就是那一個男病人為何被護士抹完身之後便如此沮喪,甚至有自殺的念頭。究竟是肉體的痛苦導致的?還是精神的痛苦導致的?而這個情況是否真的不能避免?

其實我覺得這個情況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避免的。

我覺得那個男病人如此沮喪,是因為他覺得被脫光衣服、身體被匆匆忙忙的清潔,非常沒有面子,完全沒有被尊重的感覺;甚至所有私隱都蕩然無存。所以覺得非常難受、憤慨,但自己卻又什麼都做不了,那便非常的沮喪、挫敗、氣餒(frustrated)。

其實當時只要那位護士有一些同理心,了解他的感受、花一點時間和他閒談,例如說:「陳先生,你今天啲精神好咗好多喎!我而家同你抹身,抹左之後會舒服好多㗎 !」那麼情形便可能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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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盧牧師,可否請你從基督教的角度分析一下病人的苦痛與尊嚴。

盧:我們可試用以下一個圖表去分析一下病人在靈性上的需要:

  意義 明天  平安 主權 歸屬
為什麼我要信? 信了神,我將來會怎樣? 神真的可以幫助我得到不安嗎? 神會尊重我的決定嗎? 我仍是神的兒女嗎?
自己 我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我很希望將來會...... 我怎樣才可以感到平安? 今次我很想自己作決定! 我望著自己覺得很陌生!
別人 我為何要為了別人活下去? 我不知道將來怎樣面對他/她? 只要有他,我便放心! 我有權為他作決定嗎? 俗語有話:「久病床前無孝子。」
世界 這個世界充滿苦難,為什麼? 我常常覺得世界末日很近! 除了在天上,世上真的沒有樂土嗎? 人在江湖,我已經身不由己了! 我存在與否,對這個世界均沒有影響!
際遇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會遇到這些事? 我不敢想像未來的日子會怎樣! 眼見一個一個都走了,我好驚! 到底這世界還有天理嗎? 我很無辜,本來我不會有這個病!

 

病人覺得的苦痛,除肉體的外,還有靈性傷口引發的苦痛。從上表我們可以知道,人的靈性需要涵蓋很多範疇——包括自己、自己和神的關係、自己和別人的關係、自己之前的經驗/現在的處境/對將來的恐懼(或期望往天堂)等。他們需要的,感到受尊重的,是有人聆聽,有人明白,有人容許他哭訴,容許他悲哀,甚或容許他控訴上帝和質問眼前覺得不合理的事。聖經有許多智慧文學、詩歌,展示人類如何向上帝哭訴,這絕對是上帝容許的表達。這就是被了解、被重視,從而獲得尊嚴。

 

作為一個照顧者,如果我們能幫助病人理順以上不同元素的關係,那便可令他在心靈上擁有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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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照顧者如何能幫助病人

謝:在分析過病人的苦痛之後,我們可否談一談解決或減輕的方法,就是照顧者如何能令病人覺得好過一點。

空:如想令病人感覺到自己是被尊重的、是有尊嚴的,照顧者可以留意以下一些細節:

  1. 要令病人感覺他是一個被愛、被尊重的「人」,而不是一項「工作」。
  2. 那麼如何達到這目的呢?最簡單就是和他閒談,說一些他喜歡的課題,例如他最喜愛的女兒最近怎樣怎樣。
  3. 在任何時間照顧者都需保持神態自若,安然自在的模樣;目的是令病人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厭棄的對象。
  4. 同時適當的向病人解釋,人病倒時被人照顧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正常」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感覺,會令病人不覺得自己處於一個太不堪的地步。
  5. 要有溝通——在適當的時候問一問病人的感覺,例如:「這樣做會不會不舒服?」「水的溫度對不對?」這些都令病人感到自己是一個被關愛和被尊重的人。

謝:我非常同意!我們要有同理心、平等心。雖然照顧者自己以前可能沒有相關的經驗,但一定要克服自己的情緒,不能露出害怕或厭惡的神情。

聖德肋撒修女在印度是專門幫助垂死的病人的。在街上如遇上垂死的病人,她便會把他們帶回她的中心,餵他們喝水、替他們清潔身體、安慰他們,及按他們自己的宗教替他們進行臨終儀式。這都對垂死的病人帶來莫大的安慰。

空:這就是慈悲心。

能夠為臨終的病人帶來安慰是最大的慈悲。而要做得好亦需要智慧——要了解病人心中所需,為他提供;要了解病人心中所放不下的,為他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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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盧牧師你又覺得如何呢?

盧:如果病人是基督徒,他可能會較容易接受死亡。從基督教的教義看,宗旨就是「出生入死、出死入生」。最原始的苦源於叛逆的自由,神已為世人完成救贖提供方法。然而,苦難長存,院牧為病人提供深度的靈性支援時,是透過沒有壓力的陪伴、用心專注的聆聽、合乎現實的安慰,以及具體可見的支持來演繹耶穌的福音,這些就是同在、同感、同理、同行的關懷質素。靈性支援希望達成的四個目標是:

  • 心靈醫治- 幫助對象重建健康的心靈;
  • 引導前行- 幫助對象知道怎樣面對當下處境;
  • 關係復和- 幫助修補已破損的關係;及
  • 支援鼓勵- 讓對象經歷具體的支持與幫助。

以上都是值得照顧者參詳的原則和做法。

謝:如果病人有宗教信仰,的確是較容易接受死亡的。這是個極複雜的課題,或者我們將來另外找一個機會詳細探討。

但是如果病人是沒有宗教信仰的,那麼他又能如何面對疾病、痛苦、甚至死亡呢?

盧:我們可從五種「常見苦難與靈性關係」——或是「人如何理解為什麼不幸會降臨在自己身上」入手:

(1)磨練——上天給自己的磨練

(2)懲罰——上天給自己的懲罰

(3)奧秘——人生的奧秘、無法理解

(4)自然——自然的事不需要任何理由

(5)報應——前世罪孽今世報

從我過去經驗見到,有些病人因能夠自己理解到及調和(reconcile)到,會較容易接受自己的不幸或頑疾。但未必每一個病人都如是;所以照顧者要小心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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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對!其實這需要極好的溝通技巧,如果照顧者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做得到的話,可以尋求專業人士幫忙。我知道在香港,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都有專業人士或義工提供協助。照顧者可向醫院查詢。

謝:除了以上,我們也可考慮如何幫助病人了結心中的牽掛,就是他可有未完的心願(unfinished business)。

盧:是的,如果病人一直有心事放不低,那麼他是很難覺得安然的。

所以照顧者可以細心觀察和有技巧的向病人了解,他尚有什麼未了的心願,設法幫他實現。我們常說有「四道人生」,就是「道愛」、「道歉」、「道謝」和「道別」。

謝:但是很多時病人雖然心中有心事未了,但又基於不同理由(例如怕尷尬、怕面對等等)而不肯說出來,那便如何呢?

空:其實如果一個病人在醫院住得久了,或是出出入入深切治療部(ICU),他自己是心中有數的;知道死亡終有一天會來臨,只是不知什麼時間罷了。

我們作為照顧者,最希望能幫到他的,是協助他在思維上解決心結、平靜和安然的接受事實;和幫他完成未完的心願。

如果他不願意直說,我們可以用「第三身」(third party approach) 的方法去試探。例如說:「我自己是一個出家人,所以較為簡單,我唯一最重視的心願就是xxx,你呢?」又或是:「其實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然的定律,但你覺得最多人放不低的是什麼?」。

他慢慢的聽、慢慢的說,便很多時能把心裏的鬱結/心願都說出來。

盧:有時如果病人願意做一個生命回顧( life review),例如,做一本相簿或只是照顧者和他一起看往昔的照片,都可以從中了解他生命中的經歷,以及對他重要的事情,從而幫他整合/了解人生。如果能夠讓病人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有意義的(fulfilment),那他便較容易的去面對生命的消逝。

謝:令到病人痛苦和恐懼的另外一個理由,就是死亡帶來的未知,或是自己不再存在的事實。那麼又可以如何解決呢?

空:其實人走了,也不是什麼都完結。起碼和摯愛親人的關係永遠存在,只是形式改變罷了。

如果病人覺得需要在這個世上留下一些痕跡,令到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有意義,那麼也可以協助他運用他擁有的金錢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例如設立一個獎學金、或捐贈予慈善機構。

覺得生命有意義對人是非常重要的。

謝:今天非常感激兩位接受我的訪問。

空、盧:不用客氣。


(於2020年12月11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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