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美云医生
临床肿瘤科专科医生
香港防癌会执行委员会委员
访问:王荣珍女士
资料整理:廖莉莉女士
穆斐文女士
简介:
面对逆境(例如患上患疾)很多人都会从灵性或宗教角度作出反思。
杨美云医生是一位天主教徒,亦是肿瘤科专科医生,多年来曾和很多癌症病人同行。在这篇访问中她和我们分享她的感受,包括当一个人面对患疾,宗教如何能够提供一条出路。
第一部分——什麽是灵性
第二部分——理解患病背後的理由
第三部分——寻找生命的意义
第四部分——宗教为面对死亡提供的出路
第五部分——试试用另一个角度来看同一件事
第六部分——如何善用未来的日子
王:Rebecca,非常欢迎你。
我们今天这个访问是非一般的访问——我走访过多位癌症专科医生,都是为大家解释医学上的问题。但是今天我们不谈医学,反而想探讨一下面对癌症时灵性方面的问题。多谢你抽出宝贵的时间。
杨:不要客气。事实上虽然我们都是天主教,亦是追随同一位神父,却从来没有机会详谈。今天我们可以一同探讨这个非常有意义的课题。
王:你对灵性有什麽看法?怎样看死亡?如果我们将两者放在一起,灵性能否帮助大家更好地面对死亡?令分离没有那麽痛苦?
杨:灵性的英文是Spirituality,对有宗教的人士来说,灵性很多时等同宗教。但对於没有宗教的人士来说,灵性可能是寻找生命的意义。
或者狭窄的一点来说,在患病的时候病人会常常思索事情 (即患病) 背後的意义——即是「为什麽?」(why)。病人会问为什麽我会患上这个病?我这个人一生不作亏心事,为什麽要受那麽多的痛苦?死亡之後我又会去那儿等。病人亦可能觉得上天对自己非常不公平。
例如我见过一位病人,他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人,一心打算在退休後便和太太环遊世界,展开人生美丽的一页。偏偏退休後便患上了末期癌症,所以觉得异常愤恨。
这通通都是「为什麽?为什麽?」。
如果病人怎麽想都不能接受,那麽就越加痛苦,更无法达致平安的心态,这对於自己和爱他的家人都是很大的折磨。
王:明白理解和接受是非常重要的,否则病人不断纠结於这个「为什麽?」便很难得到安然。我想和你分享早前我访问香港大学佛学研究中心的衍空法师时,讨论到有关「灵性」的定义:
“Spirituality is the desire and ability of a person to strive for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oneself in the universe. With this deeper understanding, a person would be in a better position to establish value and find meaning in life, handle difficult situations and develop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with oneself and others. "
(中文译本)
灵性就是一个人有意愿和能力去寻求自己於宇宙间的深层意义。当他了解到这种深层意义之後,他就更能够建立自己的价值观和找到生命的意义、面对困难的处境,并与自己和他人建立一个更谐和的关係。
王:所以如果病人在「微观」上能了解并接受疾病,「宏观」上能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那便可以较为安然的面对死亡。
杨:是的。
首先是病人会想:我为何会有这个病?
其实,人老了便会病这个道理是很简单的,但发生在自己身上或是自己亲爱的人身上时却是很难接受,所以会有挣扎和痛苦。
但我还是觉得困难归困难,大家都应该尽量理性地去接受这个现实——接受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然」(certainty)。虽然接受时是非常痛苦,但一旦接受了,痛苦的情绪就会像冰山般慢慢溶解,随著时间可以一点一滴地找到安然。
以前我遇过一位年青的男性病人,他患有鼻咽癌,辛辛苦苦的治疗了一年算是痊愈了,偏偏之後发生了一种非常罕见的感染,令他四肢瘫痪。这在医学上是很罕见的,他真是非常非常的不幸!在医院裏我们所有同事都非常同情他、担心他,觉得这真是尘世间极大的苦难,不知他可以如何面对。但随著时间过去,大家却意外地发现他是出奇的安然、没有埋怨医疗人员,亦没有对上天感到愤慨。後来同事告诉我,原来他以前曾经做过一些为非作歹的事,伤害了无辜的人,所以他觉得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幸不是不合理的;甚至可以理解为一种救赎。我想这就是他接受了患病背後是有一个意义。
而由於他接受了,他便不再感到愤慨和不甘心,心灵终於找到了安静。
王:我记得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是访问基督教的卢惠铨牧师。裏面他提到在神学上有五种「理解向导」,分别是:
磨练观——这就是「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当事人会把苦难、疾病和生离死别看成为是上天给他们的考验;
惩罚观——这就是做错了事便会有後果,例如年轻时非常放纵、不断吸烟喝酒,引致肝癌;
孽缘观——这就是以前或是前生做过什麽坏事,之後或今生需要偿还;
自然观——有点接近道家的思想,崇尚自然、认为生、老、病、死是最自然不过的,不应执著;及
奥秘观——这种想法就是不作猜测,不需辛苦寻找一个理由,就是世间上有很多事情都没法解释,也不需要强求一个解释。
我个人较接近「奥秘观」,我见过品德优良的人,也从来没有坏的生活习惯,依然会患癌症,完全是基因的问题。
每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们需要尊重。不过无论病人认为他患病的理由是什麽,只要他自己理解和接受了,便能安然面对。
杨:一般来说,年老的病人对患病的接受能力是较高的;要年青的病人接受就很困难。
王:这是非常合理的。
不过我认为生命的意义不应该单靠「长短」来衡量,而亦应该靠质素。这就是我们常说的 “quantity versus quality” argument (质与量)。如果一个人一生从来没有爱过人,亦没有人爱过他,甚至是众叛亲离,那就算他的生命多长也不能说是美好。相反,如果一个人是对社会有贡献,一直和相爱的家人愉快生活,那麽就算不是那麽长寿,我也会认为他的生命是美好和有意义的。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她在60多岁时患上第四期癌症。我听到这消息时非常震惊,当我鼓起勇气打电话去安慰她时,竟然发现她的情绪非常稳定。她安慰我说:「如果一个人六十馀岁便走,就真是好像早了一点,我也觉得非常不捨得。但回望我一生,上天都给了我很多美好的东西,我实不应再抱怨。如果上天觉得已到我离开的时候,我亦都会尊重。」我听了非常感动。
所以我的启悟就是:如果有一天生命将要完结,与其对它的消逝感到怨愤,不如庆幸曾经有过美好的一生。
杨:你的朋友的确非常豁达,但不是很多人能够做到这样。人面对死亡的态度是由很多因素形成,包括他个人的经历。如果病人无论如何都「睇唔开」,我们也应该尊重和理解。
王:绝对同意。
以上我们谈了很多关於接受死亡,或者现在我们谈谈生命的意义?
杨:生命的意义在面对死亡时是非常重要的。
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一生一无是处、浑浑噩噩地便走到生命的尽头,那是非常悲哀的。相反,如果一个人能回望自己一生都觉得非常有意义,「对得住人又对得住自己」,那麽即使是要离去,也是可以接受的。所以我们鼓励病人和家人一起做生命回顾,例如製作一本相簿,把大家所有的快乐的时刻都记录下来。那可以令病人感到自己生命很有意义,同时亦为亲人留下美好的回忆。用英语来说是 “fulfilment”,以中文来表达可能是「圆满」。
王:我们都是天主教徒,理解我们於这个尘世的生命,只是在「整体」中的一个小部分。永恒是在死亡之後,永恒是在天国。
我不是劝大家要有宗教,只是想指出若病人有宗教信仰,在面对死亡时可能较为安然。
杨:这是因为在宗教裏,我们寻找到三个很重要的元素,就是爱 (love)、希望 (hope)和信心或是交托 (faith)。
因为你觉得你爱天主而天主亦爱你 (这就是爱);根据教义你在死亡之後将会得到更美好的永生 (这就是希望);而你对你的宗教是绝对信任的 (这就是信任或是交托)——所以你便能够得到安然。
我不太认识其他宗教,但是了解很多时它们都能够为人提供在死亡後的一个出路,令大家有盼望而不再恐惧。
王:本册载有另一篇访问衍空法师的文章,是从佛学的角度看生死。读者如有兴趣请参考「佛眼看生死——如何做到生死两相安」章节。
王:作为一个癌症医生,多年来见尽生离死别。有什麽可以和我们分享吗?
杨:面对亲人离世的痛苦是必然的和不能避免的。这一点我非常理解。但是离世的亲人也不想我们过度伤心,影响正常的人生。
虽然是老生常谈,但是时间真的是最好的治疗。在悠悠的岁月裏,我们的眼泪会慢慢减少,伤心会逐渐被怀念所取代。
而如果我们能够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亲人的老、病、死,也可能会慢慢令我们释怀。
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自己的故事。
数年前我妈妈患上了脑退化症,现在已经严重至不能认出我或是其他姊妹,对很多人来说,这实在是令人非常伤心的。但我现在会这样想:虽然她患了这个病,什麽能力都失去,但起码她不再需要再面对死亡的恐惧,每天便像是一个婴儿般快乐生活。当我们姐妹揽抱她时,她的脸庞会绽放出快乐的微笑。
有些人可能觉得她现在的生命没有认知、没有灵性,已完全没有意思,但是我却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并深具意义——如果她一直是健健康康而忽然离世,那种伤痛可能是我们姐妹都不能承受的。现在这段日子可能是上天给我们一个「软著陆」,既给我们机会回报妈妈照顾我们的劬劳,亦可以把失去她的过程「摊开」,不至於突然发生那样令我们无法接受。
不是跳崖,而是慢慢走下山坡。
所以对於痛苦的照顾者来说,我也希望他们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
一个情况就是如果疾病已令所爱的人痛不欲生,那麽死亡便是一个好的解脱。世间上是没有人不死的,勉强地用尽所有侵略性的医学技术去强留病人於人世,只是延长他「濒死前的痛苦」(extending pre-death sufferings),而不是延长生命 (extending life)。
王:所以我觉得纾缓治疗是一个好的选择,我们不希冀勉强延长痛苦的生命,而是希望病人能够安然地离去。
王:那麽在了解和接受死亡之後,病人应该怎样好好善用未来的日子呢?
杨:病人应该想一想,自己有没有需要做而还没有做的事情,儘快和妥善去处理。相信这本手册会谈及所谓「五道人生」——就是道谅、道歉、道谢、道爱和道别。
王:是的。与其恐惧、不甘或是愤怒,不如安然接受和尽量以矜持的态度走完人生的历程 (walk towards the end with dignity and grace)。
我想和大家分享我从已过世的狄恒神父身上得到的启发。
狄神父於2018年初开始病重,到2018年中他便长住医院,直至12月离世。在医院时,只要是他的身体情况容许,他每天早上都在病房中做弥撒,参加者是他以前的学生和教衆 (包括我在内)。除此之外,如果有人想见他,和他诉说心事或讨论如何解决难题,他都欣然答应。对他来说,作为一位神父,只要是一天活著,就要一天做「牧者」的工作。在这段日子他的安然和平安令我深受感动。
我以前是从来不相信有人是不怕死的,现在我终於相信了。
杨:你和神父的相处对你的灵性很有启发。
王:从他的身上,我了解到面对死亡并不需要太过恐惧和难过,反而应该善用每一天的生命,做自己应做或想做的事。
一个人出生是没有选择的,一个人离世也是没有选择的,但我们却可控制在人世间的历程,做有意义的事。而这个原则不应因为生命将要完结而有所改变。
杨:所以外国人有称追思会是「生命的庆典」(celebration of life),就是亲人离去,虽然不捨但也不要极度伤心,所谓「哀而不伤」——不要怨愤和不甘心,而应该为他曾经有那美好的生命而觉得安慰。
王:非常感激你今天和我们作出这麽多的分享。
杨:不用客气。
(於2020年12月定稿)